婴儿“趴睡”死亡后续，“pua式”育儿课程培训何时休

一名婴儿的去世震惊了网络。公开视频显示，一个小婴儿趴睡在床上，发出哭声并不断扭动身体，她的动作和哭声越来越微弱，直至死亡。她的母亲一直在门外守着监控，没有进门干预，而是很焦急地在一个"睡眠引导"群里进行咨询。涉事的“芝士小馄饨”是一家“为孩子提供睡眠引导”的付费咨询机构，其在4月19日发布的声明，证实了有参加过课程的婴儿死亡。但该机构称事发时已完成对顾客的育儿咨询服务，且否认孩子的死亡原因是趴睡引起的窒息。

刘静怡（化名）是众多曾参加过“芝士小馄饨”课程的家长之一。参加“芝士小馄饨”的课程之前，她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“哭声免疫法”。培训老师宣扬能够听懂宝宝哭声代表的含义，后来她发现，即便是宝宝的哭声里表达了需求，老师还是建议家长们不要进去干预，除非是在“大哭”。但很多参加课程的妈妈表示，从没有见过哪种情况会被老师当作是“大哭”。事发后，当事的妈妈引起众多质疑和攻击。但很多参加过课程的家长表示，除了趴睡外，“不干预”也是这个课程的核心内容，自己能理解她为什么如此焦虑却不敢进门。她们觉得，那段参加"引导"的岁月就像被“pua”一样，尽管听到宝宝哭声心如刀割，但进门安抚会被视为拖孩子后腿，对不起孩子，会导致“前功尽弃”。不断被否定之下，还会被警告，“引导”失败的话还要参加复训。而十天课程结束后，家长被拉到后续服务的大群里，那里的氛围更是在攀比“不干预”，有不同的意见就像是不正常的异类一样，坚持不干预的人会得到夸奖。目前，涉事的“芝士小馄饨”微信公众号已被封禁。而其注册地所在的上海市金山区市场监督管理局也表示，事件已在调查中。

宝宝大哭，妈妈在门口看监控却“不敢进去”
监控视频显示，一名婴儿独自趴睡在房间的小床上，伴随着哭声的同时不断地在扭动身体。而根据聊天记录，她的妈妈张霞（化名）于4月16日下午一点钟在名为“芝士小混沌vip”的群内发问，有没有老师在线，并将两段监控视频发进了群内。张霞表示自己在门口非常着急，怕孩子被闷。但她没有进入房间，而是在群里艾特了一些备注为答疑老师的群友进行询问：“我宝宝刚刚入睡突然翻身，平时引导都是不肯的，这个哭声是不是要去帮她翻过来呢？”大约一小时后，她又向其他群友求助，表示自己有听到孩子脸抵在床上的声音，并且在用嗓子扯着吼。但有群友回复，自己的老师说不是大哭不干预。与此同时，有群友说自己（的孩子）也得尽快“解锁”趴睡才行。张霞先是表示孩子没声音了，怕她闷死去。但有群友说不会之后，她又表示，“她解锁了”。

但悲剧发生了，3点刚过张霞在群里说，刚刚叫孩子起床吃奶才发现，孩子被闷坏了，鼻子流血，并且没有了呼吸，婆婆带去了医院。聊天记录显示，张霞的女儿才刚刚三个月大，他们盼女儿盼了很久。事发之后，张霞未公开发声，记者也未能与她取得联系。涉事的培训机构“芝士小馄饨”则在4月19日发布声明，证实了有婴儿死亡，且事件当事人曾参加过团队的课程，但其表示事发时已完成对顾客的育儿咨询服务，双方友好终止咨询服务已达15日。但参加过课程的家长刘静怡告诉《凤凰周刊》记者，十天的课程结束后，家长会被拉到后续服务的大群里，即事发时张霞所在的“芝士小混沌vip X群”。她表示，孩子是很难在上课的10天里就学会自己独立入睡的，当时主要是学习方法，后续还需要进行练习以及老师答疑。“芝士小馄饨”还在声明中表示，确实有部分顾客在“宝宝趴睡”的事项上进行过咨询，但团队经验是宝宝自主翻身应符合安全第一的原则，培训工作人员时曾禁止建议客户提前对宝宝进行人为趴睡，尤其是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。多位参加过“芝士小馄饨”课程的家长对《凤凰周刊》记者表示，虽然该机构确实没有宣扬过“人为趴睡”，但工作人员不断地在群里说趴睡能睡得更安稳，并经常分享成功“解锁”的案例。当有家长把自己孩子独自趴睡的监控视频发到群里后，工作人员也会进行夸赞。“芝士小馄饨”还表示，此次不幸事件的直接诱因并非趴睡，医生诊断宝宝的致死原因并非由于趴睡导致的窒息。但 出于对当事人情感上的理解，对宝宝致死的直接原因不宜作详细声明。目前，“芝士小馄饨”的官方微信号已被封禁，工商登记信息显示，“芝士小馄饨”背后的公司为注册于上海市金山区的上海昶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。记者给该公司发去采访需求，但截至发稿，暂未收到回复。而据澎湃新闻报道，上海市金山区市场监督管理局经初步调查，已将“芝士小馄饨育儿经”团队所属公司上海昶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进行监控，后续将进一步约谈该企业，并就其经营方式等情况进行核查。

声称可以分辨婴儿哭声，但“即便有需求也不要干预”
刘静怡在2019年春节期间加入了“芝士小馄饨”的课程，当时她的女儿7个多月大，睡眠状况非常不好。孩子总哭，也不分白天黑夜，有时在手里抱一两个小时都不睡觉。就算有的时候睡着了，刚放到床上又开始哭，或者只睡了半个小时后就又醒了。一家人都处于很崩溃的状态。很多参与课程的家长，都描绘过当初的崩溃，试过各种办法也没有好转，半年里能睡一天好觉都是奢侈。时间久了，还会担心孩子的健康受到影响。他们看到事发后网上有不少人指责参加课程的家长“偷懒”，或者“无脑”，会觉得很生气，“那是他们没有遇到过睡眠特别差的孩子”。经人推荐，又在社交平台上了解了“芝士小馄饨”后，刘静怡在机构的微信平台上点了报名。很快就有小助手来联系她，还把她拉入了“学霸宝宝群”，里面都是还在犹豫是否报名的家长。交费之前，小助手也不愿透露课程的内容和形式等，也不做承诺，只是表示可以引导孩子学会自主睡眠，并且分享了大量成功的案例。刘静怡一次性交了1699元，购买了“一对三”的课程。对方没有提供发票，只签了电子版的合同，以及一些免责的条款。有家长对记者表示，课程的价格在不断上涨。2019年还是1699元，目前就已经上涨到了1999元。而导师往往会推荐“一对三”的课程，因为不用排队太久。“一对一”的课程则可能要排好几个月，而创始人“馄饨妈妈”一对一的引导课程为6999元。群里一起上课的还有另外两位妈妈，加上一位有资质的老师和两位答疑老师。刘静怡说，两位答疑老师其实是往期上过课程的学员，被机构聘请过来。每天三位老师在群里进行指导的时间差不多。老师们给刘静怡的孩子规划了睡眠和饮食的时间，要求她们必须严格执行，到了时间即便是还在睡，也要叫醒。“该睡觉”的时候必须独自放在房间里去睡，即便是哭也“不要管”，除非是“大哭”，只能在门口通过监控查看。家长怀疑课程不过是变相版的“哭声免疫法”（简称“哭免”），即所谓的“哭了不抱，不哭才抱”的训练方法，来打造一个不哭不闹的乖宝宝。这一方法早已被证实对孩子以后的心理健康危害很大，也已被正统的育儿科学理论摒弃。但参与过课程的王香奕（化名）表示，“芝士小馄饨”声称自己的课程不是“哭免”，她们是可以分辨出哭声的含义的。一些家长将监控录制的视频发给老师，老师会振振有词地表示，“这是代表饿了”“这是尿了”。即便是这样，老师还是建议家长们，除非大哭，否则不要进去干预，哪怕孩子是有需求。甚至，有家长怀疑孩子拉了便便，得到的回复是裹着尿不湿睡到天亮也没什么大碍。而"大哭"的标准是一声接一声地连贯着，中间不喘气。很多家长表示，没有见过哪种情况被老师当作是大哭。十天的课程里，每晚九点钟刘静怡所在的6人群都会开语音会议，老师会逐个询问这一天的情况，并评价家长这一天做的怎么样。妈妈们会把录制的视频发给老师看，但得到的回应往往都是"哭也不要管"。她问得多了，老师就会说孩子哭是因为白天“放电”没放够，活动没有把精力消耗完，所以现在在放“残电”。整个课程下来，刘静怡感觉其实就是“在上‘哭免’的课程”。

“就像Pua一样”
在课程开始之前，小助手就给刘静怡打过“预防针”，可能家人会不理解继而引发争吵，但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。第一天晚上，刘静怡把孩子放到床上后，在监控里看到她一直在哭，身子蜷缩在一起。哭的时间越久，她的心理就越崩溃，快要承受不住了。

但群里老师在反复督促，哭是正常的，千万不要管，越快放手越快成功。她们会把干预的后果讲一讲，“你去安抚吧，你去了就前功尽弃了，你是在拖自己孩子的后腿，她们之前都白哭了！”老师还会讲自己的孩子现在已经可以很好地自主睡眠了，曾经哭过两个多小时，语气里很是骄傲。很多家长都表示，那句“去（安抚）了就前功尽弃了”深深地烙在她们心里，是她们进房间的最大阻碍。孩子已经哭了那么多天了，吃了不少苦，如果不坚持就白费了，所以只好咬咬牙继续坚持。老师们还会告诫她们，如果失败了还要复训，到时候孩子会哭得更凶。她们只好忍着，每次把孩子放下都要提心吊胆，出来就开始祈祷孩子不要哭，或者少哭一些。刘静怡还是没有忍住。如果孩子哭超过半个小时，或者哭声大得让她觉得难以忍受，她就会偷偷地进去安抚一下孩子，但她没有跟老师讲过这种情况。每次安抚完孩子，她心里又觉得很愧疚，仿佛自己做了错事，阻碍了孩子的成长。而另外一位参与过课程的家长表示，自己交费好几天后还是狠不下心来进行“引导”。小助手没有办法，直接请了创始人“馄饨妈妈”来和这位家长进行连线。对方不断劝说她要和孩子彼此放过，“你每天抱个二十斤的萝卜不累吗？他都这么大了快要赶不上趟儿了，别再拖累他了”。最终，这位家长还是被说服了。


十天之后，家长们会被拉到同时有几百人的大群，那里又是另外的一种氛围。王香奕看到，很多"成功"的家长在分享自己孩子达到自主睡眠后的状态，坚持不干预的人会得到大家的夸奖，被树立为优秀的模范。质疑是不被允许的，工作人员会出来阻止，把人踢出群聊，并表示造谣会被追究法律责任。一位家长自述，攀比“不干预”是群里的一种普遍状态，有不同的意见就像是不正常的异类一样。而大家都像被同化了一样，还会不断地去神话群里的几位“大导师”，不管她们说什么都会有不少人吹捧。当时她的母亲和她发生了分歧，不愿让孩子这么痛苦，就去拍了几下。之后被老师说是拖后腿引起倒退，两人还因为这件事发生了激烈的冲突。现在回想，她觉得当时就像被洗脑了一样的魔性。不少家长告诉《凤凰周刊》记者，她们觉得孩子死亡的事件妈妈肯定有责任，不过主要的过错在于机构。网上有很多责骂当事人的声音，但她们能理解为什么那个妈妈不进去，“就像Pua一样，不断地在否定你，进去了就是在拖累孩子。”

“芝士小馄饨”创始人的成功人设不少家长对涉事机构创始人“馄饨妈妈”的印象都是，很厉害的成功人士，说话让人信服。她经常分享一些自己生育的混血宝宝“小混沌”和“小芝士”的事情，包括如何在几个月的时候就让他们自主入睡和自主进食，这也是吸引家长们参加并相信课程的原因之一。在“芝士小馄饨”微信公众号的介绍中，“馄饨妈妈”自称是博士后，14岁便留学海外，2012年获药剂学与化学学士双学位，2016年又获得美国药剂化学博士学位，2017年生育了中美混血宝宝“小馄饨”。此外，她还自称持有美国红十字会高级育儿护理培训师资格证、高级婴幼儿护理证、婴幼儿急救证等证书。


这些证书也令一些参加课程的家长十分笃信她的权威性。但有网友质疑，实际上美国红十字会的“高级育儿师”资格没有什么含金量，而且其相关培训中，基本没有睡眠相关的内容。美国红十字会的官网也显示，该资格证书仅仅是帮助家长获取基本的育儿知识，并非执业证书。在2018年，“芝士小馄饨”微信公号曾表示，“馄饨妈妈”并不是专业的睡眠咨询师，她所有的睡眠知识是通过书本和网络自学、咨询“小馄饨”的儿科医生，以及和本地的“妈妈互帮互助小组”讨论学习而来的，而“馄饨妈妈”也曾表示，自己只是一个喜欢研究宝宝睡眠的热心妈妈。和很多迅速扩张的公司一样，“芝士小馄饨”拉取新客户的方法之一是靠“人头奖励”。有家长表示，拉人报班第一单有200元奖励，之后拉单也能获得不同金额的提成。而杜聪对外的介绍为“麻省大学计算机工程系生物医学科技博士，创造8个月从国内二本到麻省全奖博士的逆袭神话”。杜聪在美留学时认识了一位嫁给美国人的女博士，着手将美式育儿方式“中国化”后推荐给中国妈妈，联合创办了“芝士小馄饨”。有家长告诉《凤凰周刊》记者，当有人在群里对课程进行质疑时，杜聪时常会发消息进行警告，并表示有问题可以私聊。在“趴睡窒息”事件发生后，不少家长在群里进行讨论并询问事情真相，杜聪也会让大家停止讨论，“不要再造成二次伤害”。事发之后，王香奕等家长所在的微信群均已被解散，但之前，仍有不少家长对课程十分笃信，觉得“芝士小馄饨”很冤枉。临解散前，小助手还表示如果有问题还是可以联系她们。而给尚未交费还在犹豫的家长们建立的几个大群，仍然存在。如今再回想起来当初参加课程进行引导的那段时光，刘静怡还是会觉得心里一紧，猛地出一阵冷汗。她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完全按照老师的指示，意外也没有来临。她和一些妈妈最近在讨论，如何才能推动涉事机构受到相应的惩处，希望不要再有孩子被伤害。